從「佛祖統紀」一書對隋煬帝之評價 談志磐的佛教史觀問題
藍吉富
依照我國正統儒家史觀,隋煬帝為國史上少見之惡主,此可從下列史料中明白窺知。「隋書」卷四煬帝紀下:
史臣曰:煬帝……矯情飾貌,肆厥姦回……盛冠服以飾其姦,除諌官以掩其過,淫荒無度……自肇有書契,以迄於茲,宇宙崩離,生靈塗炭,喪身滅國,未有若斯之甚也。
宋,南宮靖一「隋史斷」:
楊廣當父病革,淫烝父妾。行甘鳥獸。曾不旋踵,弒父殺兄,禍出不測。逾年之後,一日而殺其猶子者七人。[1]
明,張溥「漢魏六朝百三家集」九十九冊「隋煬帝集」題辭云:
隋煬帝志慕秦皇漢武,而內行則劉聰石虎。……..雅深佞佛。……身受法戒而烝殺無慚,開士之談,豈足信哉 !
明末王船山「讀通鑑論」卷十九載:
楊廣之弒君父,殺兄弟,驕淫無度,其不可輔而不相容,塗之人知之矣。
隋之得天也逆,而楊廣之逆彌甚。
從上引這些評論,當可知楊廣在一般史家心目中的地位。其中最為儒者所詬病的,當是其弒父一事。這件事實在是隋煬帝一生絕對無法解釋的大污點,尤其在最重視「君臣、孝親」的儒家理論觀點下,楊廣之大逆不道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圓場的。
述曰:世謂煬帝稟戒學慧,而弒父代立。何智者之不知預鑑耶?然能借闍王之事以比決之,則此滯自銷。故觀經疏釋之,則有二義:一者事屬前因,由彼宿怨,來為父子,故阿闍世此云未生怨。二者大權現逆,非同俗間惡逆之比。故佛言:闍王昔於毘婆尸佛發菩提心,未嘗墮於地獄。又佛為授記,卻後作佛,號淨身。又垂裕記,闍王未受果而求懺,令無量人發菩提心。有能熟思此等文意,則知智者之於煬帝鑒之深矣。故智者自云:我與晉王深有緣契。今觀其始則護廬山、主玉泉,終則創國清、保龕壟,而章安結集,十年送供。以是比知,則煬帝之事亦應有前因,現逆二者之義。孤山云:菩薩住首楞嚴定者,或現無道,所以為百王之鑑也。
這段術語,大略是說煬帝的弒君父,也是因為「事屬前因」與「大權現逆」而有,與阿闍世(Ajata-satru)王之弒父是屬於同一類型的。所以,楊廣的罪狀,並不如儒者所說的那麼厲害。近人陳寅恪先生頗為重視志磐此等論調,嘗視之為不同於儒家文化價值論之另一種看法。他說:
夫中國佛教徒以隋煬帝比於阿闍世王,則隋煬帝在佛教中,其地位之尊遠非其他中國歷代帝王所能並論,此點與儒家之評價適得其反。
至於煬帝,在中國歷史上通常認為弒父弒君,荒淫暴虐之主,與桀紂幽厲同科,或更不如者。然因其崇奉佛教,尤與天台宗創造者智者大師有深切之關係之故,其在佛教中之地位適與其在儒家教義中者相反。此為吾國兩種不同文化價值論上的問題,不只若唐代改易漢書古今人表中老子等級之比也。[3]
其實,考查志磐原意,統紀中之術語只不過是曲意迴護之語句而已,並不如陳、周二先生所說的那麼具有代表性。其文雖似在解釋煬帝惡逆之來由,實則其本意只是在說明其天台宗祖智顗之有「預鑑」能力而已。
李唐以後,我國佛教的宗派意識極濃,志磐為趙宋天台宗學僧,其「佛祖統紀」一書便是以天台宗事蹟為主的佛教史。他認為其本宗的創始人智顗(一號智者)是「佛法之司南」。[5]而智顗與楊廣之間的深厚情誼,是我國佛教史上的佳話。所以,如果這位天台宗祖與弒父的楊廣間的交往,沒有一個妥切的解釋,則智顗的威望必將大減,而天台宗的地位也必將大受影響。這就是志磐不得不曲為之說的苦衷。
按阿闍世王是釋迦同時,中印度摩竭陀國、王舍城的統治者。曾經弒父囚母,反對佛教。後來則歸依釋迦,而成為佛門一大護法。釋迦嘗為作懸記,說他命終之後,將會下地獄以了卻生前惡業,而最後則終當成佛。[6]智顗的「觀無量壽佛經疏」曾指出阿闍世的惡行是為報償前生宿怨而起,並說:「闍王現逆為息惡人,令不起逆。」[7]志磐把煬帝比擬為終當成佛的阿闍世王,怪不得寅恪先生要認為「其在佛教中之地位適與其在儒家教義中者相反」了。
按佛教對歷史人物的看法,誠有不同於世儒者。所以,說佛教有其不同於世學的文化價值論和史觀,自是寅恪先生的特識。但是,若說志磐這種解釋是佛教史觀的一種,實有忽略其原意之失,而且也過份重視志磐這一見解的代表性。
任何一種史觀固須持之有故,言之成理,而其最基本的要素則是說法不能有矛盾之處,也就是作者對他自己的史觀須堅信不移。這是任何史觀所需具備的基本立場。但是,關於這一點,志磐即未嘗做到。換句話說,志磐本人對煬帝並沒有什麼好感,在該書的其他地方,他也認為煬帝是很壞的。「佛祖統紀」卷三十八:
煬帝師智者,及智者亡,弒父竊位,下罷僧毀寺之詔而卒沮於事,豈智者教之耶?
同書卷三十九「煬帝」條下小注又說:
煬帝廣,文帝次子。諡法逆天虐曰煬。左傳(有)魯煬公。隋諡陳後主曰煬,今亦諡煬,如有報也。
從這兩小段文字,可以看出志磐本人對煬帝的弒父竊位也頗不以為然,此點與其「前因、現逆」之說明相矛盾。而且引用儒家諡法來說明煬帝的惡逆,也可見他並非全以佛教史觀來批判楊廣。就是他對煬帝的佛教事業,也並不十分推崇,此從該文「下罷僧毀寺之詔,而卒沮於事」一語也可窺知。可見志磐心目中的隋煬帝,其地位並不崇高。所以,寅恪先生說「以隋煬帝比於阿闍世,則隋煬帝在佛教中,其地位之尊,遠非其他中國歷代帝王所能並論」(見前引),實在有點誤解志磐原意,也忽略了志磐為智顗辯護的內心「苦衷」。
綜上所述,可知「佛祖統紀」對煬帝的解釋,並不能視為佛教史觀,也不是什麼不同於儒家的另一種文化價值論。只不過是志磐為智顗辯護之外的附帶議論而已。
(註一)學海類編(二),曹秋岳輯。
(註二)大正大藏經所收第二0三五部。
(註三)陳寅恪:「武曌與佛教」一文中「楊隋皇室之佛教信仰」一節。收在中研院史語所特刊「陳寅恪先生論集」三0五頁至三一五頁。
(註四)見益世報史地周刊第二十五期民國三十六年一月二十一日出版。
(註五)見志磐「佛祖統紀」序。
(註六)阿闍世王事蹟,分見觀無量壽佛經、未生冤經、阿闍世王問五逆經、阿闍世王授決經、未曾有正法經、湼槃經、文殊師利普超三昧經等書。
(註七)大正大藏經所收第一七五0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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