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台宗是由隋代智顗大師(523~597)所立,而以《妙法蓮華經》為其根本經典。《妙法蓮華經》七卷,姚秦鳩摩羅什譯,又稱《法華經》。此經的異譯本還有西晉竺法護譯的《正法華經》十卷,以及隋代闍那崛多和達摩笈多共譯的《添品妙法蓮華經》八卷。
在李玉珉教授和黃敏枝教授的研究中,[1]曾分別指出天台宗高僧對彌勒信仰的弘傳與《法華經》 的經文要義有關,並引述了《正法華經》為證。其實這三本異譯的《法華經》在隋唐時雖然並傳,仍以什譯的《妙法蓮華經》流傳最廣,有關《法華》的注疏也多以什譯為主。[2]
但是《法華經》並不是全然只講兜率上生的,天台宗的祖師也有往生西方的說法,因此先看過反面的記載,才能對天台宗與彌勒信仰之間的關係有較為客觀的認識。
首先請看《妙法蓮華經》〈藥王菩薩本事品〉一段經文:
若如來滅後後五百歲中,若有女人聞是經典如說修行,於此命終,即往安樂世界,阿彌陀佛、大菩薩眾圍繞住處,生蓮華中寶座之上,不復為貪欲所惱,亦復不為瞋恚、愚癡所惱,亦復不為憍慢、嫉妒諸垢所惱,得菩薩神通無生法忍。得是忍已,眼根清淨。以是清淨眼根,見七百萬二千億那由他恆河沙等諸佛如來。[3]
此經文明證:聽聞《法華經》並能「如說修行」的話,也可以往生阿彌陀佛的極樂國土。
其次,在《弘贊清華傳》和《法華傳記》中也有頗多僧俗因為誦持、書寫《法華經》而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的記錄。例如前書載有沙門釋慧進、釋跋澄、白衣王淹、史呵誓等,[4]皆得生安養;後者亦有講《法華》的僧道昂,諷誦轉讀的釋智通、釋僧衍、寡女楊氏、尼妙空、并州清信女等,[5]皆願生西方。
其次,試看天台宗祖師大德的有關記載。
(臨終)右脇西向而臥,專稱彌陀、般若、觀音。……唱二部經為最後聞思,聽《法華》竟……,聽《無量壽》竟,讚曰:「四十八願莊嚴淨土,華池寶樹易往無人。火車相現,能改悔者尚復往生,況戒慧熏修?行道力故,實不唐捐,梵音聲相,實不誑人。」……「吾諸師友侍從觀音,皆來迎我。」[7]
灌頂是智顗的親從弟子,他在智顗現疾時,「瞻侍曉夕,艱劬盡心。爰及滅度,親承遺旨。」[8]所以他為其師撰寫的傳記自屬可信。智顗既然在臨命終時,稱念的是彌陀、觀音,聽聞的是《法華經》、《無量壽經》,來迎的又是安養國的補處大士觀音菩薩,那麼智顗的願生西方,應該是沒有疑問。此外,巴黎所藏敦煌寫本伯三一八三號首題「天台智者大師發願文」其文云:
弟子某甲,今日以此讀經、念佛種種功德,迴施四恩三有、法界眾生,迴向無上菩提、真如法界。願共法界諸眾生等,臨命終時,七日已前預知時至,心不顛倒、心不錯亂、心不失念,身心快樂,如入禪定,遇善知識,教稱十念,聖眾現前,乘佛願力,上品往生阿彌陀佛國土。到彼國已,獲六神通,遊歷十方,奉事諸佛,常聞大乘無上微妙正法,修行普賢無量行願,福慧資糧悉得圓滿,速證菩提。法界怨親,同斯願海。摩訶般若波羅密。
其發願內容,也是上品往生阿彌陀佛國土。而專學天台教觀的宋代居士晁說之在他的〈淨土略因〉中也說:
「然《法華》於〈藥王品〉,示安樂世界生蓮華中;其在〈棟賢品〉,則示兜率天生彌勒所。吾智者捨普賢之行而專意藥王之證,其後有慈恩法師復捨乎藥王而專意普賢。」[9]
在唐代,彌勒與彌陀信仰的消長已有日漸分明的現象,然而歷來受持《法華》者,無論僧俗,或天台祖師,都與彌陀信仰有著很深的淵源;則天台宗對彌勒信仰的弘揚顯然是不及法相宗那麼的盡全力來鼓吹。然天台宗和彌勒信仰之間仍然有著相當密切的關聯。
在《妙法蓮華經》〈普賢菩薩勸發品〉中有說誦持《法華》的功德利益云:
若有人受持、讀誦、解其義趣,是人命終,為千佛授手,令不恐怖,不墮惡趣,即往兜率天上彌勒菩薩所;彌勒菩薩有三十二相,大菩薩眾所共圍繞,有百千萬億天女眷屬而於中生,有如是等功德利益。[12]
基於受持讀誦《法華經》能夠得生彌勒菩薩兜率內院的理念,史傳中也多有誦持《法華》而志求上生的記載。
在《弘讚法華傳》中有釋僧明,誦持《法華》常聞空中彈指及稱「善哉」聲,並於山頂造彌勒天宮一所并彌勒像,臨終在彌勒宮前焚身供養。
在《法華傳記》之中,尤多靈異傳說。晉時釋僧生,誦經輒有虎蹲其前,誦竟乃去;臨終生兜率,語弟子云:「若燒身處,生青色華,以為驗。」弟子依遺命,為燒其人,實如所言。
秦姚興文皇帝自筆造經,兼救亡親,才得兩卷,萬亡親於光中歡喜說偈云:「善哉聖王,自手造經,乘此功德,生忉利天。供養之日,當生第四,奉事彌勒,聞法悟解。」
又有信士嚴恭在揚州起精舍,專寫《法華經》,歿時鄰人夢其往生內院。[15]
甚至於還有未讀《法華》則不能上生內院奉事彌勒的說法:
釋慧緣……心欣生兜率,以所修行業,發願迴向彼業,志求奉見彌勒。十二年中,更無休息,夢一人童子來告緣:「汝行業欣兜率,雖生彼天,不可奉仕彌勒大士。何以故?未讀《法華》故。若人受持十善,雖生彼天處,不受持《妙法華經》者,唯在外天,不事補處。著欲因緣,還墮三途。」……夢覺流淚,悔謝前心,更從師友受經,晝夜轉讀更三年。復夢前童子來謂緣:「汝業既熟,壽命未盡,先欲奉見彌勒菩薩,從我脇下。」即接上昇入內院,彌勒菩薩與大菩薩圍繞說法。……復見空座無人甚多,即問天眾:「何故有座無人?」……謂慧緣曰:「當知空座者,釋迦如來末法中,讀誦《法華》妙教之人,當生之時,所坐之座。……速還人間,令聞知此事,轉讀大乘,十二年後捨壽,至此處受教。」[17]
《續高僧傳》、《弘讚法華傳》和《法華傳記》都是唐代的著作,從這些有關前聖或時賢的上生事蹟、傳說的敘述,對於唐代的彌勒上生信仰多少應該具有一些鼓吹作用,也可說是《法華》信仰對彌勒信仰的助益。但是從誦持《法華》的功德得以上生兜率親近慈氏,到彌勒菩薩教使上生者速還人間勸持《法華》,乃至於未讀《法華》故,縱令受持十善也只能生在外天而不事補處;這種思想的演變,已經把往生兜率淨土的方法之一——受持《法華》,誤解成上生內院唯一的途徑,因此,反而是藉著上生信仰來弘傳《法華》了。再說天台宗雖然是基於《法華經》的義理而開展的一個宗派,對於《法華》的弘揚也有極大的貢獻;但是一般民眾化了的《法華》信仰,畢竟並不等於天台宗,二者宜有所分別,不可混為一談。
其次,再探討天台宗高僧與彌勒信仰的關係。
《佛祖統紀》也說他:
「……於光城縣齊光寺,造成《大品般若》及《法華經》二部,盛以寶函,復自述願文一篇以記其事,願彌勒佛時,身及此經一時出現,廣化一切。」[19]可見慧思因為夢中屢得感應,而有相當濃烈的彌勒下生信仰,並且發願在彌勒佛時,和他所造的二部金字經典一起出現於世,廣化一切。
據他的《立誓願文》所說,釋迦末法過後,諸經滅盡,至大惡世,他立誓願作長壽仙,持身久住,行菩薩道,教化眾生直至彌勒佛出。「如是過五十六億萬歲,必願具足佛道功德,見彌勒佛。」
「至於當來彌勒世尊出世之時,具足十地,人無垢位,於授記人中最為第一。……」[20]他熱切希望在彌勒下生時能夠具足功德,蒙佛授記,速成佛道。
四祖智顗,著有《彌勒上生經疏》一卷、《彌勒成佛經疏》五卷,皆不傳於世,因此很難了解他的彌勒思想。
又據《智者大師別傳》所載,四祖智顗應屬往生西方淨土無誤,但在唐人的載籍中也流傳很多有關他上生兜率的說法。《續高僧傳》在〈智晞傳〉和〈灌頂傳〉都曾提到智晞(556~622)上生內院時,見智顗大師坐寶座中。[21]
對這兩種不同的講法如何定其是非,頗值得斟酌。如果我們承認灌頂《智者大師別傳》的記載,那麼智者大師上生兜率的說法大約有下面幾種可能:
一、
反映出彌勒、彌陀信仰之爭,故有不同傳說之產生。
二、
智者大師往生西方並不妨礙其上生兜率。例如前面所引《法華經》、〈藥王品〉,往生安樂世界得無生法忍,可以清淨眼根得見七百萬二千億那由他恆河沙等諸佛如來。羅什譯《佛說阿彌陀經》也說:「其國眾生常以清旦,各以衣祴盛眾妙華,供養他方十萬億佛。」可見極樂園的眾生具有神足通,可以任運往來十方佛土禮謁諸佛菩薩。據此推測,智者大師自然亦可上生兜率奉覲彌勒了。
三、
可能與智者大師示寂的地點有關。《佛祖統紀》說智者大師在開皇十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
「示寂於石城彌勒石佛像前。」《智者大師別傳》也說:
「臨終云:『……吾知命在此,故不須進前也。石城是天台西門,天佛是當來靈像,處所既好,宜最後用心。衣缽道具分滿兩分,一分奉彌勒,一分充羯磨。』語已右脇西向而臥。」
可知智顗不僅選在石城的彌勒佛前入滅,還特別以一分衣缽道具供養彌勒。據此,如果智顗上生內院之事不實的話,其傳說很可能是由示寂於彌勒像前所引申而來。
至於智顗的弟子中,上生兜率的有慧斌、智晞和灌頂。慧斌日誦《法華》三遍,並燃指供養,臨終時,寺僧智海夢斌法師云:「生兜率天。」[24]智晞卒於貞觀元年,自言報在兜率,除見智者大師以外,並有一寶座獨空,卻後六年灌頂來此說法所坐。[25]
五祖灌頂雖然口稱彌陀而逝,但他卒於貞觀六年,和智晞所言相符,又其臨終命弟子曰:「《彌勒經》說:『佛入城日,香煙若雲。」汝多燒香,吾將去矣。」所以一般認為
「焚香驗旨,即慈尊降迎,計歲論期,審晞不謬矣。」[26]
八祖玄朗(673~754),是梁代傅大士翕的六代孫。因願生兜率必修福事,乃繪觀音、賓頭盧像,感五色神光。祈生內院斂念之際,亦感舍利從空而下。天寶十三年卒,弟子等夢居寶閣第四重,時人以為表慈氏內院。[27]
九祖湛然(711~782),是復興天台學的大師,他「學了對抗禪宗的達摩西來,而推出了東方聖人傅大士。」[28]他在《止觀義例》中說:
「設使印度一聖(指達摩)來儀,未若兜率二生垂降(指傅大士)。故東陽傅大士位居等覺,尚以三觀四運而為心要……況復三觀本宗瓔珞,補處大士金口親承。故知一家教門遠稟佛經,復與大士宛如符契。」[29]傅大士是南齊浙江東陽郡人,相傳為彌勒菩薩的化身。湛然抬出傅大士來提高天台教學的地位,不管是否受到其師玄朗為大士六世孫的啟示,畢竟是藉著彌勒示跡的思想來強傳天台宗義,也唯其如此,才能與禪宗在法統上有所抗衡。
綜觀以上所述,天台宗高僧的弘揚與《法華經》的信仰,固然有功於彌勒思想的傳播與宣揚,然而彌勒信仰對於《法華》和天台宗學的弘傳,也是不可忽略的一環。[30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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